上什么大学更值得、更有前景，是选择好学校还是好专业，还是选择职业教育？最近一段时间，关于升学的选择有一些现象值得关注。比如，2025 年高考季，有高分考生放弃清北名校冷门专业；还有高分考生宁愿报考就业前景不错的双非院校，而非名校；首次招生的新型研究型民办大学，最低投档线远超老牌名校。不只高考，今年广州市中考，一名 702 分的高分考生放弃重点高中选择中专。
眼下，这些关于学校的选择，似乎显示中国的教育正在经历变革。变化背后的另一个现实是，全国高校毕业生创下 1222 万人新高，连续 4 年毕业生超千万，高校毕业生就业形势复杂。
一、教育是投资，但不能过于追求短期收益
当前的就业市场变化会传导到学校的专业设置和学生报考大学的专业选择。近年来受宏观经济影响，部分行业产业规模急剧收缩，如房地产、教培等，对部分专业的就业前景造成冲击。
对于一些低收入家庭的学生，就业导向尤为突出，上大学首先考虑所选专业毕业后是否好找工作。而家庭经济基础优越的学生选择空间更大，可能会选择数理化、文史哲等基础学科。但无论家庭条件如何，学生和家长通常都会考虑毕业后的就业和生存问题。
教育投资是一种人力资本投资。报考大学、选择专业，就是在进行人力资本投资。传统观念认为上名校是成功的标志，但实际上每个学校的优势和特点不同。像卡内基梅隆大学，在全球大学排名中名次不算顶尖，但计算机科学排名世界第一。
过去很多人盲目崇拜名校，现在学生和家长渐趋理智，对学校和专业的了解加深，开始兼顾考虑专业、大学自身优势等因素。同时，高中评价标准、学生自身兴趣和禀赋等也会影响报考选择。
需要认识到，教育投资是有风险的，中国人口结构变化和技术兴起等客观因素，将对一些行业产生深远影响。因此，在快速变化的时代，选什么学校和专业，成了学生和家长高度关注的问题。
但教育选择变得更注重就业前景，并不完全是功利。这涉及就业市场变化、家庭条件限制，以及学生、家长和高校的互动，还有高校如何调整教育模式以适应新的就业环境，不能简单归咎于学生或家长。
从中国高校专业设置现状看，大部分专业分得太细、太窄，且过早分专业，这会给学生应对就业变化和职业转换带来障碍。人工智能时代会加速劳动者的职业转换和转型，国际上早有 “无边界职业” 概念，即人在一生中会跨越多种职业，打破传统职业生涯单一职业的限制。
目前，一些高校创新人才培养模式，探索跨学科、复合型人才培养，增加转专业灵活性，加强通识教育，实施学分制改革等，这些对学生未来发展都有好处。
大学教育还是要强调打基础。像美国很多著名高校的通识教育，课程覆盖多个领域，侧重培养两项硬技能和六项软技能。硬技能包括听、说、读、写、计算、计算机应用等基本技能及专业知识与技能；软技能包括自信、成就动机、学习能力、思维能力、人际交往技能和组织认知技能等，强调根深才能叶茂。
这种教育模式注重提高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让学生毕业后能自己跨领域学习。而传统上，我们的大学教育大多以知识灌输为主，在 AI 时代，其弊端已明显暴露。
研究发现，金融业对高校毕业生有 4 项硬技能要求，其中用人单位反映问题最突出的是写作能力，原因在于我们绝大部分大学不开写作课。这说明高校应优化课程设置，借鉴国际一流大学经验，重视基本技能训练，增强专业设置的灵活性和可转化性，提升应对外部环境变化的速度和能力，以利于未来人才流动。
在劳动力市场，一个人很难预测未来职业的成功或失败，因此在教育选择上不能太短视，应综合考量个人禀赋和兴趣、家庭条件等约束性条件，同时高度关注大学教育对综合素质和能力的提升，不能过于追求短期收益。
二、收益回报下降，为什么还要上大学
1999 年高等教育扩招后，劳动力市场发生很大变化。此前，中国每万人中大学生数量、平均受教育年限在国际上相对较低，扩招后变化显著，大学生规模急剧扩大。
本世纪初，相关研究预测，到 2010 年，按购买力平价计算的人均收入水平，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将达到 25%，毕业生供给总量会超过需求总量。
过去 20 年，特别是近些年，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增速显著，从 2017 年的 42.7% 升至 2024 年的 60.8%，按人均收入水平衡量，已达到发达国家水平。扩招导致大学生比例迅速上升，也促使我国劳动经济学界开始讨论 “过度教育” 问题。
我国扩招后的大学生就业有一个特点，即经济下行时就业不好，经济好时也不好。这意味着大学生就业不仅是总量问题，更重要的是结构问题。高校需以能力为导向调整专业设置，强化实践技能与软技能培养，要把改革放在和扩招同等重要的地位。
最近几年，高校毕业生人数已超千万，但还不是最高峰。随着就业形势变化，学生或家长可能会根据环境变化，特别是就业市场变化，调整预期和行为。
上不上大学是个人的市场行为选择，会考虑投资回报。一个高中毕业生可以选择上大学、上职业院校学技术，或先去工作。人力资本投资和其他投资一样，有多种选择。上大学的成本，不仅包括学费和时间，还有放弃工作获得收入的机会成本。
当大学生数量超千万后，供求关系会发生较大变化，教育回报率肯定有所降低，尽管研究发现教育投资回报率还是正的，但已呈下降趋势。大学毕业生规模庞大，还会导致大学生找工作花费时间增多，找到工作的概率减少，或失业风险增加。
供需变化还将直接影响就业质量，数据显示，2003 年扩招以来，高校毕业生的平均工资较之社会平均工资之比走低，从最初超过 100%，降至 2011 年的 60% 左右，此后基本维持在这一水平。
那么，为什么这么多人还要上大学？从长期职业生涯来看，晋升和提拔时学历是一个重要门槛，所以很多人会接着读研、读博。在劳动力市场上，不能只看投资后短期刚毕业时的工资，还要看未来能获取的收益回报，教育投资是以终身收益进行比较的，这就是人力资本投资终生收益贴现的概念。
教育有信号功能与筛选功能。筛选人才需要很多信息，学历具有一定信号功能，通常认为能考上大学的人能力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新人力资本理论认为，从学历中能观察到的更多是认知能力，而人除了认知技能，还有非认知技能。所以，劳动力市场上成功的人学历也并不一定高。
当前，中国劳动力市场法规及政策体系日益健全，但还存在影响就业的不合理限制和就业歧视。如果不是大学生，可能有些职位不招聘，这会让学生选择上大学，甚至读研究生和更高学位，以应对职场不利限制，谋求晋升和提拔。
社会需要各类人才，国外一些国家，部分办事员职位会招录高中生。现在我国的状况也跟人力资源管理有关，一个单位要做职位分析，研究工作任务、任职资格和要求等，任职资格不光考察知识，经验、能力、个性特征都很重要。
至于是否存在过度教育，学术界有各种分析。有研究认为，中国更多的可能是名义上的过度教育，而非实际上的过度教育。真正大学生应具备的能力一些学生并不具备，只是拿了个文凭证书而已。
当前推动服务业高质量发展，促进服务业吸纳就业。服务业需要从业者具备良好的知识和技能，特别是工作态度、人格修养、与消费者和员工沟通的技能等，而这些软技能在当前人才培养中是薄弱环节，甚至高校都没有认识到其重要性。
如果高等教育改革不与扩招同步，会加剧就业市场的结构性矛盾。结构性矛盾是过去十几年中国就业市场的一个特征，大学毕业生供给规模大量增加，但就业能力缺乏，导致就业质量较低，错位问题突显。
现在学校在人才培养上普遍重视不够，缺乏把人才培养作为重中之重的激励机制，精力多集中在科研申项目、发论文和学历升级上。这样培养出来的学生可能无法满足工作需求，多年来，是企业投入大量时间对其进行培训，但现在有的企业不愿意这样做，因为培训结束后，人可能会离职。
三、当前就业的挑战与机遇
当前，大学生就业面临三大挑战。一是供给规模扩大，就业压力增加。2004 年至 2016 年间出生人口不断攀升，这期间出生的部分人口在 “十四五”“十五五” 期间进入适龄大学阶段，预计今后几年大学入学人数会持续增加，每年将超过 1000 万。当岗位有效需求不足，高学历群体就业压力就会凸显。
二是就业弹性下降。就业弹性指经济每增长一个百分点带来的就业增长。“十四五” 期间就业弹性走低，原因是多方面的。吸纳大学生就业较多的房地产、互联网、教培、金融等行业，正经历持续走低或深度调整，用人需求明显下降。自动化和人工智能应用对部分岗位造成冲击，以及政策影响导致企业准固定成本上升，进而对招聘需求产生不利影响，这些都造成企业的岗位创造能力下降。
三是就业结构矛盾加剧。人工智能技术发展将加速重塑就业结构，有人无岗和有岗无人等结构性矛盾更加突出。2025 年初世界经济论坛报告预测，到 2030 年 20%~30% 的初级白领岗位将被替代。随着人工智能发展，会涌现出新的岗位需求，如新质生产力行业、照料行业等，但由于教育改革滞后，就业观念落后，导致供求不同步。
未来也有机遇。第一个机遇是技能化重塑人才供给结构。2025 年初《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公布，首次将人工智能助力教育改革写入顶层设计，提出职普融通、产教融合、科教融汇的改革路径，推动高等教育向能力塑造和技能培养转型，人才培养向应用型、复合型、实践型转变，有望扭转高校毕业生理论知识与实际结合不够、实操能力不足的困境，契合数字经济下相关行业对人才的需求。
第二个机遇是数字化和软技能相互融通。数字化不仅要求软技能内涵扩展，还要求数据思维、技术适配力，软技能普遍开始受到重视，这是数字化转型落地的核心素养，未来人才需求在技术素养与人文能力间建立动态平衡。
第三是银发经济催生照料产业就业潮，为高校毕业生进入银发经济行业提供机遇。未来全球每 4 个老年人就会有 1 个中国人，随着照料产业发展，就业吸纳潜力巨大。政策层面明确提出要积极增设养老服务相关本科专业，还应动态调整养老服务领域职业教育专业目录，在一流本科专业建设中加大对相关专业的支持力度。
四、与实际工作相适应的技能
传统的人力资本投资分两类，六种主要形式。一类是增加人力资本投资，如教育、培训、健康保健等；另一类是提高人力资本的利用效率，通过劳动力在不同行业和地区的流动，优化人力资本配置实现价值和增值。
在教育投资中，中国目前开始重视早期教育。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詹姆斯・赫克曼提出的新人力资本理论，充分阐述了其重要性。在培训方面，中国这些年的重要经验是用人单位重视培训，缓解高校重理论轻实践的问题。当前，新兴行业发展和技术更新迭代，对劳动者提出新的技能要求，如数字化工具及应用技能，以及服务业劳动者的软技能，培训的重要性凸显。
服务业成为经济社会发展主引擎，现代服务业对经济支撑作用不断增强，蕴含发展和就业潜力。当前稳步推进服务业开放，推动服务贸易高质量发展，促进旅游、游戏、咨询、教育等行业发展，将吸纳大量大学生就业，提高就业质量。但这些领域灵活就业规模庞大，存在职业发展和社会保障问题，需要完善相应社保政策。
以金融业为例，整体来看，高校毕业生金融业就业景气程度下降，愿意去金融业就业的毕业生人数增加，但需求没有明显上升，甚至最近几年有小幅下降，供需有些失衡。
研究发现，数字化对金融业求职者的能力提出更高要求。毕业生除需具备扎实的金融专业知识，还需具备与实际工作相适应的硬技能和软技能，如沟通能力、学习能力、执行能力等。大数据和问卷调查、访谈显示，近年来应届毕业生数字化工具应用能力较强，但数据分析、文书写作能力较弱，学习能力、抗压能力、自驱力、创新能力等也有待加强。
对招聘广告大数据以及用人单位进行问卷调查分析，识别金融业对高校毕业生知识和能力的要求，分析毕业生能力短板，这些在国内还比较少。现在一些高校专业迎来 “改名潮”，但课程和能力培养实际上没怎么调整，而人才培养首先应当做的最重要工作是需求分析。
五、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影响
在产业优化升级和新技术快速发展下，大学生要提高在就业市场的竞争力和就业韧性，首先要研究未来产业发展趋势，如数字化、服务业、人工智能行业等。以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等为引领的产业及由此带动的新经济增长，将为大学生就业创造新机遇。传统制造业随着自动化技术应用，岗位需求将会缩减。
研究前几次工业革命对就业的影响，结论是中性的，虽然会替代部分就业机会，但会增加新的就业机会。目前，人工智能对就业的影响还在动态变化中，需要持续观察。
从制造业看，人工智能浪潮会造成部分就业替代，但对服务业的影响有所不同。如照料老人和小孩，需要大量沟通技能，目前看来，认知能力可以被替代，而大部分软技能则还难以被替代。
在复杂多变的就业市场，大学生应提升自身就业竞争力和差异化，注重硬技能和软技能的培养。硬技能主要包括数据分析、文书写作、数字化工具应用等。比如，生成式 AI 能写作，但难以满足场景化、个性化的写作需求，而写作能力恰恰是近年来大学生普遍薄弱的地方。
软技能也会影响个体在劳动力市场的表现，“金字塔” 模型将软技能划分为应用层、修炼层、天赋层，包括沟通技能、团队协作能力、成就动机、服务意识等。
对于人工智能是否会抢走一些工作，学术界存在不同看法。最近的研究结论相对乐观，认为人工智能的应用会增加劳动需求，人工智能水平每提高 1%，劳动需求增加 3.5%，尤其对低认知能力和高非认知能力岗位需求提升，加大对责任感、开放性和外向性的非认知能力需求。其机制在于，人工智能的应用会优化成本，促进产业创新和升级转型。
另一项研究结论是，工资差距将会缩小。目前受宏观经济影响，劳动力市场有效需求减少，但蓝领收入在提高，部分白领收入下降。比如一些月嫂、保姆在一线城市的月薪突破万元，而一些应届本科生月薪四五千元。但一些大学生并不愿意从事传统的体力相关、照料他人的工作，普遍倾向考公考编，追求稳定，这与就业观念有关，也跟家政业组织化程度低、社保政策滞后等有一定关系。
中国灵活就业人数规模很大，占比相当高，其中有自愿选择的，也有难以找到稳定工作的。随着远程办公、兼职就业等工作方式发展，灵活就业将成为未来就业的重要方向。因此，建议单独设置灵活就业的社保体系，提高灵活就业人员参保积极性。
六、增强就业弹性和深化高校人才培养改革
要推动宏观经济稳定、保持一定速度的增长，为就业创造条件。应保持经济平稳增长与就业协同发展，构建就业友好型发展方式。最近几年，经济下行压力增大及经济结构调整等因素，使高校毕业生就业总量压力和结构性问题都比较突出。
2024 年中国 GDP 增长 5%，2025 年上半年 GDP 同比增长 5.3%，但就业弹性在下降，即经济增长数据不错，岗位创造能力却不强。就业弹性下降可能与社保缴费基数变动导致企业准固定成本上升有关，进而影响企业招聘，另一方面与过度劳动、员工工时偏长亦有关联。
一般情况下，经济上行劳动者平均工时随之增加，经济下行则工时下降，但近年来经济增长放缓，平均工时却在上升。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4 年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为 49.0 小时。当前就业压力较大，周平均工时这么长，值得进一步研究。
增强就业弹性，需要经济平稳发展，增加就业岗位，研究如何让企业愿意招人。调研中，受访企业反映国有企业有一项重要考核指标 —— 劳动生产率，这导致企业对增加人员较为慎重。
2024 年 9 月发布的《实施就业优先战略促进高质量充分就业的意见》提出，健全就业影响评估机制，重大政策制定、重大项目确定、重大生产力布局要同步开展岗位创造、失业风险评估。目前，湖南等省已经开始开展就业政策一致性评价。当前对就业政策开展研究，完善就业支持政策，对实施就业优先，促进高质量充分就业意义重要。
促进高校毕业生等重点群体就业，高校需要切实将人才培养放在首位，全面提高人才培养能力和学生就业能力。这对高校调整专业设置、学习内容，增加实践课程，优化师资结构等都提出新要求，是一项系统工程。
就业是一个观察点，能反映出很多问题，如人才培养不重视、能力不足、师资队伍构成等。教育部门经常邀请就业专家给高校毕业生就业指导中心人员培训，实际上学院院长甚至校长应该来听课，就业问题不仅是就业指导中心和教育部门的事，更关乎整个学校或学院的人才培养。
职普融通、产教融合的职业教育体系，及一些高校产学研一体化的人才培养模式，给学生提供了多样选择，以后可能会有更多学生愿意选择职业教育。当然，职业教育不仅仅是中职，还有高职，甚至研究生的专硕也是职业教育。
提升就业质量，建议高校构建理论与实践结合、产教融合的教育生态，加大软技能和通用数字技能培训，提升学生敏捷的学习能力和职业转换能力。高校必须切实将人才培养作为重中之重，教育主管部门应构建用人单位对高校培养和就业状况的评价机制，将就业质量、职业适应和技能适配度等纳入评价体系，制定对其经费投入、学科布局和招生规模等方面的激励约束措施。
目前，就业领域出现的结构性错配等问题，反映出教育脱离现实的弊端，是教育忽视学生能力培养的警示。伴随人口大规模下降，未来大学将面临适者生存的挑战，韩国部分大学已出现招生困难现象，这势必倒逼高校改革，否则将面临专业无人报考甚至学校关闭的窘境。因此，高校要加大专业可行性研究，切实把人才培养落到实处，这也是未来的生存之道。